(一)弹格路
“哐当!哐当!哐当!”两排十个红色大车轮有力地撞击着闪亮的铁轨,拖着后面墨绿色的钢铁长龙,风驰电掣行驶了3天4夜,WLMQ至上海的54次列车,在快靠近上海火车站时,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妈妈,妈妈——,看,那个,尖尖额高高额是啥东西?”一个戴深棕色小皮帽、着草绿小棉大衣的白净漂亮两三岁小男孩忽闪着一双黑亮大眼睛,奶声奶气叫道,偎在何田田怀里,小手指着列车窗外掠过的一幢细高尖顶上飘扬着一面鲜艳红旗的土黄色高大气派建筑物。
“是大楼,阿拉上海海关大楼!那个尖尖额,是大楼额钟楼,钟楼额大钟会报时,几点钟,声音就当当当响几下!”何田田黑红的脸盘漾起灿烂的笑,眼睛却湿润了,把脖子上的黑红白拉毛围巾往衣领里塞了塞,“看到格钟楼,就是看到阿拉上海,看到家了!侬小格文就快看到外公外婆了!”
“啥林讲先看外公外婆了?小毛头,阿拉要先去崇明看爷爷奶奶!”站在何田田身前过道里,肩上扛着一大包行李卷,两腿有点摇晃,白皙脸上微汗的白武德,扶正了头上的深棕色海夫绒棉帽,回头瞪了她一眼。
“爸爸,崇明是不是上海呀?”小家伙扑棱着长长的睫毛,好奇地。
“唔,也是,当然是!就是有点远。”白武德对儿子是满心欢喜的耐心。
“哦,爸爸,从火车上下去,阿拉就能看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哇?”小格文脆生生地叫道。
“还不能马上看到,阿拉还要坐汽车、坐轮船。”
“欧欧欧!汽车,格一路上,阿拉已经坐过了!哈哈,阿拉还要坐轮船啦!”小家伙兴奋地叫道,扭头对何田田的身后叫道,“王阿姨,王阿姨,我爸爸讲,阿拉等歇歇要坐轮船呢,就是阿拉屋里厢画报里额大轮船!王阿姨,你们等歇歇也坐轮船哇?群蛋子妹妹也坐轮船哇?群蛋子妹妹咋还闭着眼睛困觉呀?”
“小杠都呀,侬不好叫小妹妹——群蛋子妹妹,侬要叫伊英姿妹妹!群蛋子是小妹妹额小名,伊拉爸爸妈妈才好叫额!”白武德腾出一只手,慈爱地拍拍儿子的小脑瓜。
“哈哈,小毛头,小格文,侬精神头嘎好呀!一路上小嘴巴啦啦啪啦额,就没停过!”王眉娥腾出右手抚了抚自己有些散乱的额发,轻轻拍了拍怀里闭眼呼呼大睡的女儿红胖小脸蛋,把裹着女儿的红缎斗篷理了理,笑道,“侬快两岁了,侬英姿妹妹太小,才八个月,正是恰了睡、睡了恰额辰光,侬小时候比英姿妹妹还能睡呢!侬英姿妹妹呀,没侬福气好,坐不成轮船了,等歇歇,出了火车站,坐上电车,半个钟头下了电车,再走几步就到伊外婆家了。”
“哦,晓得啦!王阿姨,载尾!英姿妹妹,载尾!张亚叔载尾,阿拉要去坐轮船喽!”小格文摇着小手开心笑道,又偏过头,冲王眉娥身后右肩扛一个鼓囊囊灰帆布旅行袋的张克豪亲热叫道。
“小伙子,载尾!阿拉下个月在十一连再载尾!”张克豪唇边的小胡子里都透着笑意,他左手扶着立靠在胸前的一个鼓囊囊尿素袋。那米黄色袋子被里面的东西撑得像只米黄色大香肠,他那很神气的咖啡色海芙绒帽檐的绿军棉帽,可能因为车厢里有些热,两边帽沿的鬓边、额沿都湿漉漉的。
一米宽的走廊里,已挤站着一列扛着大包小包的小半个车厢的心急旅客,有的弯腰注视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楼宇、大桥、街道、树木、人流。
“呜呜呜!——呲呲呲!”54次列车拉响了汽笛,鸣笛进站,在一柱向天空翻卷上去的白色气浪中,在雄壮悠长的嘶鸣中,火车晃动了几下,停靠在上海南站。
那一刻,王眉娥的眼睛湿润了。光阴似箭,弹指一挥间。她在三棵树的连队,已经过了三个春节。
这即将到来的第四个春节,1968年的春节,她马上就要在黄浦江边的上海家里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