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私下里有时也想过，他如果不是年纪大，如果不是个大老粗，没上过学，只在部队里扫过盲，稍微认识几个字，以他的长相，他的资历，嘴巴稍微会说点，起码就是连长指导员那个级别的！不过，真要是那样，可能，他又看不上她了，这个叽嘎嘴里“三泡牛屎”高的女人。

听他说过，他当年在武汉空军当地勤兵时，有一段时间给师长家当勤务兵，师长的女儿看上了他，不久，他就被调到广州空军去当地勤兵了。他要长得不好，师长女儿不会看上他。只可惜，五九年进疆后，XJ的风沙霜雪，繁重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把他过早地变苍老了，现在才三十三岁，就胡子拉碴，面颊塌陷，瘦得没了人形，像四十多岁！

他在部队，在武汉、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当了十二年空军地勤兵，又是贫农，又是五九年的、连队资格最老的党员，他这样的老资格，哪怕稍微有点文化、稍微嘴巴会说点，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拼命干活，死干苦干傻干！他每年的先进生产工作者，就是这么傻里傻气傻干出来的！完全不会偷奸耍滑，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力气！

太老实了！她见不得他太老实！见不得老实人吃亏。而，老实人，肯定是常常吃亏。别人当先进生产工作者，如果使九分力的话，他的这个荣誉，就得使出十二分的力！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禁不住连连在心中叹气。

现在，她终于又想通了。老实，就老实。总比对她偷奸耍滑好，起码不会骗她。

吃亏，就吃亏。好歹，吃的苦也并没完全白费，好歹领导群众也看在眼里了。几乎每年的荣誉称号不说，而且，每次加工资，如果，不是普加，只有一部分人加工资，在班组里评议时，提议给他加工资时，班里几乎都是全票举手同意。所以，现在，全连，只有指导员的工资比他高些，连张连长的工资都要比他少几块。

好歹，连队并没让老实人太吃亏。

而且，他搂着她的双臂，是多么的有力！她才发现，自己还是很怕失去他的。怕自己那么快，就要做寡妇。怕没出生的儿子或女儿，那么快就没爸爸。

他的老实巴交，他的人笨嘴笨，他的烟熏臭，他的脚臭屁臭，在死的面前，哈马斯是小菜一碟。

从那夜以后，她一改往日凶巴巴冷冰冰的面孔，她要开始，新的生活。

XJ的三月天，还是跟冬天没啥区别。老是阴沉沉，灰蒙蒙，冷冰冰，干巴巴的，像是一个没讨到饭的乞丐，正坐在破庙前的神情。沙枣树，仍光着身子，连点骨朵都没有。

然而，有隆隆的东方红拖拉机耕地声，不时从远处的大田传来，显出一点春的迹象。

一扇半旧紫红色木门，从一个碗大的褪色红喜字两端，伸出两条指头宽的裂缝，露出门里糊的牛皮纸。窗户是白塑料纸糊的，平时半开着，一缕缕新鲜空气，从湖绿色窗纱漏进来。

一面人多高的火墙，将这间小泥屋，一分为二。前半间小些，做了灶屋：一个土坯灶台，一扇案板，一面齐膝浅黄色小圆桌，两张小板凳，坎土曼十字镐锄头镰刀，藏在了门背后的角落里。后半间大些，做了睡房：挨火墙放着一张双人床；床的斜对面，是一张高腿的长方桌，桌上摆着一尊白瓷毛主席半身像，一面菱形绿塑料边的镜子；桌与床的空隙里，叠放着两口箱子，墨绿色新帆布箱是新婚时萧长元给她在场部商店买的，底下的旧牛皮箱是萧长元当兵时用的；箱子边上的竹背篼里，堆放着杂物。

这些，便是萧长元刘竹影两口子现在的全部家当。虽然，只是一间十二平米的小泥屋，还是比十几人挤一间屋舒服多了。

虽然，去年七月底，俩人的口粮就合在了一处，俩人拥有了同一本购粮证，同一个户口簿，睡在同一张床。

但，拉柴大车那夜后，两人的新生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