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穆清吃了一惊,下意识抬手要挡,却觉那一掌来势好快,转瞬间掌风已灌入鼻中。
他下意识间紧闭双目,扭头要躲,来掌却猛然停住,那老僧闷哼一声,面色一红,嘴角渗出一缕鲜血。
岳穆清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这老僧并不是存心伤人,因而出掌之后强行收力,以致自身反受其害,心中好生感激,急忙轻声问道:“大师,你是否身上不适?不如进山房去歇息一会儿,外面天寒风急,呆着可太不舒服。”
那老僧勉力一笑,微微点头,可是又指指自己双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伤重无力,难以走动。
岳穆清道:“不妨的,我来扶你。”说罢将老僧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将老僧用力抱起。
这僧人大概在外风餐露宿久了,僧袍已有些破败,一股酸臭之味扑鼻而来,岳穆清却浑若不觉,坦然而受。
岳穆清将他扶到屋中坐下,那僧人的脸色自铁青中透出一丝红润,已不似方才那么痛苦。
岳穆清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手中,那僧人接了过来,双手仍颤抖不休,杯子几乎要掉落在地,岳穆清慌忙伸手过去捧住。
僧人看了岳穆清一眼,目光微露感激之意,随即小口将茶水缓缓饮尽,将茶杯还给他,长出一口气,双手合十道:“多谢小施主。”
岳穆清一下子笑了起来:“大师,原来你会说话,我起初以为你是哑巴。”
话刚出口,便觉如此嘲笑他人,十分不妥。待要将话圆转来说,却又无此急智,于是尴尬一笑,讪讪低头。
那僧人轻咳几声,慢慢地说:“贫僧既未开口,小施主便果真以为贫僧是聋哑之人,也不算失礼,这自责之意,却也不必。”
岳穆清学着他双手合十,打躬道:“是。大师,不知你来自何方,要向何处去?”
那僧人脸上一肃,沉吟半晌才缓缓道:“小施主这一问,问得极好。”
“金刚经有云,须菩提,若有人言,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说义。何以故?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所以佛者无所谓来去,而我凡夫既有肉身,则必有来去之处。人道胎生,我老和尚亦不能免俗,自然是从母胎中来,至于去向何方,哎,贫僧是要去向何方呢?”眉头忽然拧起,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迷惘。
岳穆清满头雾水,挠头想了一阵,这才道:“大师所言,未免太过高深,其实小子不是想问大师数十年前从何处而来,数十年后要向何处而去,而不过是要问大师昨日从何处而来,今日向何处而去。”
那僧人出神一阵,恍然叹道:“贫僧昨日身在琅琊寺中,今日,今日,唉……”
说到这里,他忽然扬声唱起歌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岳穆清不知这是本朝大诗人李白的名句,只觉僧人的唱腔之中,于哀婉处又透着一股不甘屈服的倔强之气,不觉听入了神,回味半晌方由衷赞道:“好诗句,听说琅琊寺中的大师都是得道高僧,传言果真不假。”
那僧人闻言摇头道:“不,贫僧不是琅琊寺的大和尚。”
岳穆清奇道:“大师既然身在琅琊寺,怎会不是琅琊寺的大和尚?”
僧人道:“小施主若有一日到了琅琊寺,难道便是琅琊寺的小沙弥?”
岳穆清嘻嘻一笑:“我又不是出家人。”
那僧人目光一闪,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岳穆清不觉一怔,皱眉思索起来。那僧人见他不懂,又曼声道:“心经有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小施主,出家与不出家,有什么分别呢?”
岳穆清沉思半晌,忽然拍手道:“大和尚既这么说,那么我可以不是出家人,也可以是出家人;你可以不是琅琊寺的大和尚,也可以是琅琊寺的大和尚!”
僧人不禁笑出声来,拊掌赞道:“小施主颇有慧根,倒是贫僧着相了。”
岳穆清在剑派之中遇过许多长辈,有的严厉有的和蔼,但无论是谁,与他说话时无不将他视作后辈少年,从无一人像这和尚一般,既不存心轻视,也不刻意抚慰。
他心中不禁油然而生亲近之感,盘腿坐下道:“大师,我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呢。”
僧人双手合十,恭谨答道:“贫僧法号善忘。”
岳穆清听他的法号如此滑稽,便笑道:“善忘大师的记性一定不太好,所以大师的师父给你取了这么个法号。”
善忘僧却微笑道:“贫僧不是记性太差,而是记性太好,故而以之自勉。”
岳穆清更觉好奇,问道:“记性好,那不是好事么?我师父常夸云旗阿兄记性好,剑招教过一次便使得像模像样,只是他不乐意多练,所以进境不快;像玉露师姐么,就教了下一招忘了上一招,师父每次都恨不得想骂她,却又是一脸的不忍心,哎呀,嘻嘻。”说着说着,眼角眉梢都透出盈盈笑意。
善忘僧见他说得开心,也不禁为之所感,笑呵呵地道:“那么小施主你呢?你的记性好不好?”
岳穆清想了想道:“我的记性及不上云旗阿兄,可是比起常人又好一些,想来应该还不错吧。”
善忘僧追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要忘却之事呢?”
岳穆清一怔,没有即刻回答。有没有呢?他在心里想。
内心最偏僻的角落有冷风吹起,他听见蛇信嘶嘶,黑暗中的陷阱恶毒地裂开大嘴。他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
善忘僧见他踌躇,点头道:“记住固然是一种能耐,忘记却也殊为不易。众生皆想拿起,却不知放下才能成佛。”说罢却是一声叹息,意甚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