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劝他:“小公子,女医官不过一介平人,纵然不做什么,以戚家之名声,医官院也会有人处处为难,未来日子并不好过。”
金显荣伸手,把手放在布囊上,陆曈的手指搭在他腕间,轻柔微凉的触感,平日里总让他心猿意马,今日却如烫手山芋,沉重的让他恨不得即刻抽回来。
平日勾画奉旨册子的都是常进。
看不清形势时不可贸然站队,最好的办法是明哲保身两边不得罪,那么陆曈,他就需要敬而远之了。
戚玉台正是烦躁,闻言顺手抄起桌上花瓶砸过去,“咚”的一声,婢女被砸得头破血流,昏头昏脑躺在地上连声饶命。
然而享受的时候有多极乐,克制的时候就有多难受。
不久前围猎场上,他曾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陆曈才进了医官院堂厅,就被一个医官迎面拉住:“陆医官回来得刚好,院使刚刚还在寻你,说有事要同你说。”
她神态认真,很真心实意为自己高兴的模样,倒让金显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金大人的病近乎痊愈,之后寻常寻常调养,其他医官也能开方子。只要日后稍稍节制,不会再如以前一般。”
她道:“大人的病已近痊愈,想着今后鲜少有机会登门,所以我重新改换了新的方子,这些留给大人。方子一并给大人,大人日后想用,在外找香药局自制就是。也不必常跑医官院了。”
想到此处,金显荣心中叹息。
陆曈道:“只是皮外伤,好得很快。”顿了顿,又问,“常医正呢?”
他在朝为官也有这么多年,看的清楚,此事已经不仅仅是桩风月新闻。
戚玉台听外头传得那些流言,又恨又妒,割了几个人舌头方才发泄。
他想,自己得了这病,医官院众医官都束手无策,幸得陆曈这样的女神医妙手回春,使他不至于走了父亲的老路。虽然如今得罪了太师府,将来前途尚未可知,但陆曈待他倒是一片赤诚,从不曾敷衍潦草,若不是畏惧戚家,他一定会把这姑娘娶回家好好供着的。
“倒是你,”林丹青左右看了看,才望向她道:“虽然纪医官给你做了保,又有裴殿帅为你说话,可戚玉台那条宝贝狗死了,怎么也不可能善罢甘休,我本想着你再等一些日子再来,也不光是养伤,能躲一阵是一阵,谁知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若说在南药房里过的是苦日子,调去医案阁的医官倒不至于受苦,但见不着人,行不了医,也算是前途到头,升迁无望了。
那可是戚家的狗!
金显荣拧起眉头,两道断眉翘得飞起。
金显荣一愣,“那什么春梦啊?就剩一颗了。”
思及此,一时也忘了什么裴云暎,只觉自己与眼前女子宛如戏文里心心相知却又被棒打鸳鸯的一双苦情男女,临到分别,总有几分不舍难平。
纸页很薄,新医正给她安排的行诊不多,唯一一项就是去司礼府给金显荣施诊,还是她自己要求的。
“金侍郎的病快好了。”
“贱婢。”
父亲明明知道一切,却不肯为自己出头,只顾着戚家的名声。
陆曈低头,伸手合上医箱盖子,把那只空瓷罐和剩下唯一一颗“池塘春草梦”一并锁在箱子中,才抬起头。
……
医案阁之于医官院,比之南药房好不了多少。医官们在此保养陈年医案,防止虫蛀及变质,说到底,也就是做些扫洒清理的活计。
过了一会儿,崔岷放下手中医籍,抬起头,扫了她一眼身上的医箱:“司礼府行诊去了?”
分明没将他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陆曈一怔。
自打知道黄茅岗上裴云暎为陆曈出头后,戚华楹越发郁郁,迅速消瘦下去,戚玉台都心疼得不了,同戚清说了好几次,暗示应当给裴云暎一点教训。
陆曈目光微冷,良久,道:“是我连累他。”
“金大人近些日子身子觉得如何?”陆曈问。
冷酷、狰狞,充满浓浓怨毒之色……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一日,擒虎扑咬陆曈,明明已经奄奄一息,眼看着她离死不远,却在最后关头,那个柔弱女人像疯了一般回扑擒虎,抓着她的花簪一下又一下地捅死了擒虎,他上前去唤擒虎的名字,那女人在血泊中猛地抬头,那一刻她的眼神——
陆曈点头:“万幸。”
距离擒虎被杀,已经过去了五六日。
“日后,我不会再来。”
……
想到香丸的主人,戚玉台眼神一暗。
明明炎热夏日,他竟浑身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别人不清楚门道,金显荣却有宫里的消息打听,戚家有意要和裴家联姻的。
是枢密院指挥使严胥的帖子。
正惋惜着,面前人又道:“金大人的香丸可用完了?”
“枢密院来了医帖,点名要你行诊。”
窗户被推开,屋中灵犀香的香气却像是怎么都散不尽似的,若方沉重巨石,压得人心生焦躁。
可就算没将他放在心上,难道连戚华楹也不管?
屋中,崔岷坐着,桌案前医籍厚厚摞成小山,而他坐在这座小山后,神情模糊看不清楚。
陆曀忱Фタ蓁咋笑,从医箱里捧出一只小酒坛那么大的瓷罐,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有大半月没来,香丸剩的不多,我把玉台香炉剩的最后几颗都给刨出来点了。就剩最后一颗,实在舍不得用……陆医官能不能再送我一些?”
陆曈接过帖子,那张漆黑帖子上金漆冷硬,花印端端正正显着两个字:严胥。
她说的真挚,倒让金显荣心头升起一丝愧疚。
像极了、像极了另一双在火海里死死瞪着他的眼睛。
“哪里的话,”她轻轻一笑,“金大人,已经帮了我许多了。”
陆曈微怔。
她语调轻松,陆曈也不觉微笑。
她说着说着,似乎知道自己这话也很难使人信服,渐渐的沉默下来。
陆曈在西街同杜长卿他们一起过完端阳,才背着医箱回到了医官院。
金显荣抬起头。
他望着对方,两道眉毛深情浮起,款款开口:“陆医官,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你什么忙,实在惭愧。希望你不要怪我。”
且这些日子流言疯传,黄茅岗后,戚玉台都不来司礼府,金显荣看得出来,此事不可能善了。
金显荣疑惑,见她拿起桌头的香炉,将里头最后一颗“池塘春草梦”捡出来收回医箱,又打开瓷罐,用小银钳一粒粒将新的香丸填进去,直到最后一颗香丸填满,才把瓷罐收回医箱,又从医箱里拿出一封信柬送到金显荣身前。
……
一旁站着的婢女吓了一跳,忙扑上前阻拦:“少爷再难受,最好也再忍几日,前几日才……”
金显荣心头正盘算着要怎么委婉地表示想换个医官来施诊为好,就听面前人道:“金大人,今日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施诊。”
“小公子,又何故非要不依不饶、赶尽杀绝呢?”
回到医官院,免不了人情往来。而盛京官场的人情往来,大多都要看戚家脸色。
若非美貌,想来也不会让眼高于顶的昭宁公世子另眼相待,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戚玉台打起了擂台。
林丹青想了想,“也是。咱们小心点就是。”说着,又探头看陆曈手中的奉值册子,“不过,你伤才好,刚回医官院就给你安排施诊了吗?这也太着急了吧!”
许是她温顺,崔岷也有些意外,顿了一顿,他直起身,从桌角抽出一封帖子递给陆曈。
她抬起头。
崔岷坐在桌前,仍是一副平静的、淡泊的神情,陆曈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隐晦的快意、或者说幸灾乐祸来。
“去吧,”他说,“别让严大人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