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璐没听出陈翠月这是嘲她呢,她委屈地咬着唇,无辜又可怜兮兮地望着陈翠月:“姑妈,我那不是想着姐夫参加高?考,我想帮帮姐夫吗?我英语好,教教姐夫,姐夫就?能考上好大学了,我本来?是一片好心啊!”
陈翠月看着她那样子,真是恶心得?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她还好意思?来?自己家?要不要脸,当初怎么背地里说自己的?她现在?名声这样了,过来?真是带累了自家的名声!
她当然得?撇清了这关系,当下大声道:“你说你这孩子,老大一个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姐夫今晚就?要走了,你姐和你姐夫在?这里做菜,你还得?瞎掺和进来?,当小姨子的,哪有跑过去往姐夫跟前凑呢,这传出去的,知道你好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想怎么着呢!别人?说你傍尖儿,我可没信,你要是再这样,连累你姐夫名声,这不是闹呢吗?”
这声音有点大,大杂院里好几家都支着耳朵听动?静呢,全都偷偷往这边看,有的甚至小声嘀咕开了:“陈璐以前也?不这样,怎么现在?越长越歪,当舜华的面一口一个喊姐夫,我都替她寒碜!”
陈璐的心思?,就?这么被陈翠月嚷嚷起来?,自然觉得?没面儿,她脸上热辣辣的,只恨这陈翠月也?不听话,当下只好含糊地道:“姑妈,你也?想太多了!”
陈翠月却?是根本不惯着她这一出了,当即道:“我想多,我怎么就?想多?璐璐啊,你姐没给你一个耳刮子,这是她好脾气?!”
周围全都看过去了,一个个说落起来?。
“一个小姑娘没事跑来?凑人?家跟前要给人?家读英语?人?家轮得?到你来?读英语吗?”
陈璐看势头不好,心里也?是纳闷,挫败又无奈,也?不好解释什么,只好闷头赶紧离开了。
大杂院里一群人?,等她走了,全都炸锅了,有的甚至说“这陈璐是不是中邪了,没见过这么往人?家跟前这么凑的”。
而那边陈璐走了,顾舜华想起刚才那一茬,彻底纳闷了:“她到底哪学来?的英语?”
任竞年看了一眼?顾舜华,没说话,却?径自走进外屋,拿出来?一个小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各种记号和信息,都是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
他拿着笔,沉思?很久,在?上面画了一些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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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竞年要离开,两个孩子自然恋恋不舍,抱着任竞年脖子不舍得?他离开,眼?泪汪汪的,顾舜华心里也?有些难过。
不过还是想着,到底每周能见一面呢,距离不远,有什么事也?能赶过来?,现在?总比最开始强多了,想想她一个人?带着两个不到三岁的孩子上火车站过来?北京那会儿,那才叫难受呢,现在?一切都稳定下来?了,心里有谱儿了。
这时?候顾舜华的转正申请终于给批下来?了,一起批下来?的还有冯保国,冯保国是一个老实人?,当了好几年临时?工了,这次顾全福做御膳,他从?旁打下手,也?算是立了功,上面麻利儿给他批了转正申请。
拿到转正申请的时?候,冯保国那么大一个汉子差点哭了,当场给顾全福鞠了一个躬:“多谢师傅栽培,要不是师傅,我这一时?半会肯定转不了正。”
冯保国这么激动?是有原因的,转正后,工资高?了,待遇好了,各种福利也?有了,关键是靠谱稳妥,以后也?是铁饭碗了。
顾舜华其实心里也?很高?兴,她跑去粮食局,办了粮食关系转移证和商品供应关系的时?候,那真是吃了定心丸。
这年头,为什么大家伙不能随便走动?,一个户口就?能把人?给逼到绝路,因为户口都是和粮食关系商品供应关系绑着的。
一切都是计划经济,什么都要票,没户口没粮食关系就?没人?给你□□,计划供应没有你的份,那真是处处都受憋屈!
顾舜华是返城知青,之前粮食关系挂在?街道所对?应的粮食局,因为没工作,自然落不到多少?东西,现在?好了,她的粮食关系进了玉花台饭店,以后各种票再也?不会缺了。
顾舜华办好手续后就?是龙抬头这天了,一大早陈翠月做了龙须面,准备了春卷,又从?火炉子里掏出来?灰,在?水缸四周围和家里家外四处洒。
至于两个孩子,则被早早地叫起来?,拿着竹竿,过去新?房子敲梁头,虽然新?房子还没开始住,但也?得?敲,一边敲嘴里一边念叨着“二月二敲梁头,金子银子往家流”,敲完了梁头又去扒墙沿,两个孩子觉得?好玩,还恨不得?多敲敲,敲完了后又在?家吃了龙须面和春卷,才去上学。
送完孩子上学,顾舜华略收拾了下,就?打算过去玉花台,她现在?手艺越来?越好,但许多细节还是得?慢慢磨练,要想磨练就?得?熬时?间,她想早点过去练手。
谁知道走没多远,就?见一个头上裹着围巾的年轻女人?穿着薄棉袄站在?官茅房外面,脚底下是大包小包的,口里喊着:“好了没?”
顾舜华看到,也?没在?意,只以为是乡下过来?走亲戚或者什么的,便匆忙往前走,谁知道刚走出几步,就?听到一个声音:“好了。”
顾舜华听这声儿,愣了下,停住脚步,缓慢地回头,看向那女人?。
长得?俏生生的一女人?,二十七八岁,裹着围巾,揣着袖儿,浓眉大眼?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神色间还有些忐忑。
她又看向那女人?脚边的包袱,有红布包袱,有花布包袱,还有麻绳编成的口袋,口袋是带着泥的红薯,这么一些包袱口袋,大大小小堆在?地上。
顾舜华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包袱皮上,包袱皮绳子上绳子上用发黄的旧鞋带拴着一双鞋。
那是一双高?帮棉鞋,黑皮边儿,白塑料底,看着就?像很多老北京布鞋那样平淡无奇,不过顾舜华却?看到了黑灯心绒面上一处缝过的痕迹。
在?侧面靠鞋底处,不显眼?,但能看出来?。
顾舜华盯着那鞋底上蹩脚的针线,眼?睛便有些湿润了,她怎么能忘记,这是她十四岁那年为自己哥哥缝的啊!
十年了,这鞋子旧得?绒面已经被磨凸了,却?被挂在?一个掉色的旧包袱上,就?这么被提着回到了曾经的老胡同。
这时?候,一个男人?从?官茅房出来?了。
顾舜华缓慢地抬起头,看着那男人?。
挺硬朗方正的一张脸,就?是有点糙,乍一看还以为三十多岁了。
他身上穿着老蓝布中山装,袖口那里还有一个补丁。
顾舜华从?这陌生的眉眼?中,努力地辨别着昔日亲人?的模样。
她离开时?,自己十五岁,她哥哥十九岁,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儿呢。
她就?这么看着的时?候,那对?男女也?发现了她,也?都看过来?。
兄妹四目相对?,从?十几岁的少?年时?光,到如?今成家成人?后的沧桑,对?视良久,彼此终于找出了被岁月淹没的一丝熟悉。
顾舜华眼?泪便落下来?了:“哥,我是舜华,你,你们回来?了啊!”
这男人?正是顾振华。
顾振华也?终于认出自己妹妹,上前一步,一下子握住了妹妹的手:“舜华,你也?回来?了啊,挺好的,你回来?了,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他竟说了一口的陕北方言。
顾舜华再也?忍不住,便抱住了自己哥哥。
大街上,胡同里,她不该忍不住,何况嫂子还在?旁边,可她太难受了,好好的兄妹,这么多年没见了。
当初她和任竞年结婚,其实不是没回来?过,可她回来?,她哥没回来?,彼此阴差阳错的,就?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
顾振华喉头也?有些哽咽:“都回来?了啊,挺好的,都回来?了!”
顾舜华赶紧收住了眼?泪,笑着拉住了旁边女人?的手:“这是嫂子吧?”
顾振华点头:“她叫苗秀梅,以前是燕山的。”
顾舜华忙道:“嫂子,爸妈他们都盼着你们呢,念叨了好几次了,天冷,快进屋吧。”
苗秀梅乍看到顾舜华,便局促起来?,不过看顾舜华说话热情,忙点头:“好,好,妹妹好。”
顾舜华便帮着拎起来?那些包袱东西,陪着他们进了院子。
一进去院子,顾舜华又解释:“家里房子紧张,嫂子你多担待着。”
苗秀梅连忙道:“没事,没事,有个住的地儿就?行了。”
顾舜华听着,可以感觉出苗秀梅还挺憨厚的,心里也?落了地,毕竟家里三个孩子,大哥和自己都结婚了,回头跃华也?得?结婚,三代人?一起住的话,要是有个存了小心眼?的,那回头真是过不安生,天天成鸡斗眼?了。
现在?看这嫂子,觉得?大致人?品应该能过得?去。
这时?候大杂院里都听到动?静了,纷纷看过来?,认出是顾振华,上前打招呼,嘘寒问暖的,陈翠月跑出来?,看到儿子,显然也?是高?兴得?不行。
然而比起陈翠月的激动?,顾振华看到陈翠月却?没什么大反应,甚至躲开了她的眼?神。
进了家门后,街坊都过来?打了招呼,很快屋里消停了,陈翠月忙里忙完接风洗尘,顾舜华也?帮着一起做饭。
顾全福刚才去和老街坊说话,现在?回来?,看到儿子,自然高?兴,盼了这么久,终于回来?了,一家子团聚了。
顾振华便提起自己晚回来?的事,原来?公社?里出了事,有女人?被□□后跳河自杀了,本来?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可公安局要查全公社?,所有的人?都过了一遍,因为这个,公社?里知青的档案都压着没批,一直到证明这件事和他们没关系,这才放人?,于是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顾全福感慨:“别管怎么样,回来?就?行,你尽快去知青办,把户口落下来?,再把粮食关系和供应关系都转过来?咱们街道,以后咱们家算是团聚了!”
这么一说,自然提起来?苗秀梅的户口问题,苗秀梅是燕山人?,燕山二十多年前还属于河北,后来?划归北京的,所以苗秀梅也?算是北京人?。
就?是因为这个,两口子才能回来?,因为都算“北京知青”,现在?一起回来?,苗秀梅正好跟着顾振华把户口落在?大栅栏街道办事处。
“咱们大栅栏的粮食和供应到底是比燕山好一点。”顾全福这么说。
这倒不是夸嘴,燕山是郊区,眼?看着都要和山海关接上了,比起城里确实差一点意思?,要按照一般情况,郊区的户口也?不可能随便迁到城里来?。
苗秀梅轻轻点了下。
她爸现在?在?燕山石化,单位是好单位,但是那地方荒僻,距离市区五十多公里,进一趟城不容易,她家里也?重男轻女,不待见她,她在?燕山日子好过不了,现在?能跟着自己丈夫留在?大栅栏,这是她求之不得?的。
这时?候陈翠月已经做好了饭,春饼合子菜,合子菜里样数丰富,还有炒鸡蛋,又凉切了猪头肉,装了几个黄澄澄的芥末墩放在?小碟子里。
虽然匆忙,但肯定是希望大儿子和媳妇吃饱吃好。
他们吃着,陈翠月过去铺床,又让他们洗洗:“歇一会吧,歇一会再办事。”
不过顾振华显然不想歇,他想赶紧把事情整落听了,怕夜长梦多,怕万一苗秀梅的户口落不下。
苗秀梅没什么意见,看样子什么都听顾振华的。
顾舜华想想也?是,如?果是她自己,也?是这心情,就?想尽早落下。
于是给他们叮嘱了一番,去了注意什么,还有那位孙主任,好歹自己打过交道,什么性格,都给他们交待了,临走前,顾全福又给他们一点粮票和钱:“外面看到什么,自己买点好吃的。”
顾振华很坚决:“爸,不用,我有。”
苗秀梅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使劲摆手:“爸,不用不用,我们吃饱了,不用买东西!”
不过顾全福还是硬给他们了。
毕竟现在?条件好一些了,孩子刚回来?,还是希望他们能随意一些。
等他们走了后,顾舜华收拾东西,也?准备和顾全福一起上班了,按说这时?候陈翠月也?应该上班了。
她是正常时?间上班,现在?已经迟到了。
可顾舜华走的时?候,就?见陈翠月正坐在?床边,有些无奈地叹气?。
顾舜华:“妈,你怎么了?”
陈翠月叹息:“你哥也?不知道怎么了,和我生分得?很,也?不知道我哪儿惹了他。”
顾舜华默了一会,没吭声。
她当然看出来?了,哥哥对?妈妈明显有意见,为了什么呢,顾舜华也?想不出来?,在?她的印象里,哥哥一直都是沉默而宽厚的,对?弟弟妹妹也?还算疼爱。
现在?这么对?妈妈,总是有些原因吧。
她想了想,道:“妈,你也?别想多了,哥哥离开这么多年,看样子也?吃了不少?苦,现在?能回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不在?这一时?。”
陈翠月点头:“你说的是,我也?准备着上班去了。”
从?家里走出来?后,顾舜华免不了想起来?这一茬,心里也?是无奈。
其实夜晚时?候,安静下来?,她也?想过关于妈妈的种种,譬如?她做出的那些事,对?自己曾经的伤害,是因为陈璐的作用,还是说她本性如?此?
顾舜华在?左思?右想后,觉得?妈妈骨子里还是有些重男轻女的,也?是想着帮扶弟弟的,甚至在?她很小的时?候,在?陈璐还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时?,在?她的记忆里,自己这个女儿好像也?是被忽略的。
也?正是因为妈妈骨子里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最受剧情的影响,才一心一意为陈璐。
现在?她后悔了,慢慢地醒悟了,但其实生活真不是小说,人?的情感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人?生更不是可以简单地判为对?错的考卷。
童年时?的被忽略,顾舜华心里有着强烈的匮乏感,曾经没得?到过的,她都希望得?到,希望被弥补,这是她童年时?的基调,也?奠定了她这一生的性格。
哪怕后来?陈翠月变了性子,她曾经没得?到的,也?永远弥补不回来?,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啊。
她想,亲人?的亲密感应该是从?小培养的吧,她的就?一直没被培养起来?。
不过即使这样,顾舜华也?是理智的,并不会怨恨,更不会不甘心。她对?陈翠月永远无法像别的母女那样亲近,但她会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
可是很明显,她的哥哥不一样。
哥哥刚烈,非黑即白,他无法原谅的就?是无法原谅,尽管她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哥哥对?妈妈不能释怀。